每个人不都是从黑暗中走来?
我的特点就是个子矮小、体弱多病。我的家乡本就在中原一带,四季分明,冷暖交替。而我总是能在没有悬念的时机感冒,流鼻涕。
因为这个事情,表哥还编了一首脍炙人口的“儿歌”在村里流传。很快,大家都知道我是个弟弟。
而我天性是个爱玩的种,就算大伙都嫌弃我的样子不愿意带我,我都总是厚着脸皮跟在人群后面。
农村有什么玩的,不过是捡着木棍追打一起,要么就是炸牛屎,做竹炮打鸟,很无聊。
有次有个高高瘦瘦的哥哥就注意到我了,他的眼神里传达出一种猎人看到猎物的气息。
我当时还很警觉,随时提防着他准备出什么招。可结果还是没房住,毕竟人家手长。
被脱了裤子,然后一群孩子笑我,那哥哥溜之大吉。我跑回家在外婆怀里哭了好久。
外婆也没办法啊。我那时候有个毛病,其实长大了也还有,就是老记不住人名。
外婆根本搞不清楚谁欺负了我。只能安慰我说:要是有下次,看我不打死这些兔崽子。
之后有个大雪封山的冬天,我只是看到有一群人在院子里玩,很想跟他们一起。
有人认出我来了,嬉笑着大声唱着那首难听的歌,然后一群人也跟着唱起来,把我围住,指着鼻子笑。
然后我又哭了。外婆看到了,让我赶紧回里屋,对着架起的炉子取暖。
我隔着门缝看到外婆挥舞着一把用很多藤条编在一起的扫帚,跟一群孩子打在一起。
尽管外婆胖胖的,但我那时候真的真的觉得她年轻的时候就是个正义女侠。而且一言既出,驷马难追的帅气。
不过事后我还事不满足,照样哭,哭外婆都没有把扫帚打到他们身上,像是做做样子,不是真的为我出头。
我心里还是很气,外婆也很无奈。
“他们不跟你玩,我跟你玩。”
这是小花跟我说的为数不多的话之一。小花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女孩。
我也没能意识到,这样的话在之后越来越内卷的长大后的世界里,能再次听到的概率是零。
也是小花教会我怎么翻花绳,丢石子什么的。
当时练的差不多了,还挺得意。但是很快被表哥和村里的其他孩子嘲笑的更猛了。
说这是女孩子才玩的东西。
对于耍木棍学孙悟空,炸牛粪过于熟悉的我,很快觉得是小花把我给骗了,很生气。
小花说:这些不好玩,那我带你去个地方。我半信半疑:好啊,看看多好玩。
小花就领着我走,走了好远。当时刚下完雨,走了一脚地泥巴,我好难受。
“还没到吗?”“快了快了。”我好不耐烦。
又走了七八步,我气到喘粗气了。
小花带我走地是田地,地上刚刚春种,有一条条沟壑形成地积水。
我灵机一动,立马把小花推到泥巴水里,模仿村里其他孩子笑我那样,对她狂笑不止。
小花趴在水里,直接就哭了。
我有点吓到了,见状直接飞奔回家,不管水里孤零零地她,头都不敢回一下。
回到家,居然还有点高兴,脑洞大开地跟外婆说了一句:
外婆,我终于不是村里最弱的那个啦!
外婆从小就特别宠我向着我,不管我做错了什么
偷吃店里的零食,玩店里拿来卖的摔炮,给厨房的炉子加柴火把已经做好的饭给烧糊了
外婆从来不怪我,饭烧糊那件事之后,外婆都是把炉子的火全用煤灰破灭了之后才让我进厨房玩
唯独这件事情,她把我打哭了。打在身上,不像教训村里小孩那样,一点都不含糊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小花了。小花也只是一个代号,我还是没记住她的真名
我也永远没能知道,她那天要带我去哪里
我后来大了一点才知道,外婆因为我小时候多病,老往医院跑,在村里的寺庙给我挂了名
还经常带我去寺庙里磕头上香,教我哪个脚进门哪个脚出门,作揖、磕头的姿势,还带我一个一个认罗汉,认佛像
塞百元的钞票在寺庙的和尚手里,还要我叫他“师傅”,后来我才知道,他真的就是电视剧里要叫的那种“师父”。
我也是再大一点才知道,外婆说的“挂名”,就是在寺庙里给我登记入册,我甚至有了一个法号,属于带发修行
外婆利用这种方式,祈求神明保佑我的健康平安,祈求我能遇到贵人指点、顺风顺水
我甚至不知道,在我17岁离开家乡之后那么多年漂泊的日子里,外婆拖着她笨拙的身体去了多少次寺庙,念了多少遍经,喊了多少声我的乳名
我26岁那年回乡,外婆已经老到连舅舅都听不懂她在讲什么、想什么了,只有一条脏兮兮的卷毛狗能明白她
那次,外婆心情大好,唱起了解放的时候他们唱的歌,没人能听懂她唱的啥,就像是乡间失传的歌谣一样
回荡在宫崎骏的故事里的咒语一样,像是犹太人在蜡烛前的祷告,像是圣彼得堡大教堂的唱诗班歌颂地上斑驳的大理石一样充满着年代感
她再次带我走上去往小庙的田间土路
外婆总说她老了,糊涂了,可是外婆并不糊涂啊,我问起那女孩的事情,外婆还能记得清清楚楚
她突然告诉我,那女孩是因为我学习很好才跟我玩的,因为她不喜欢村里的孩子,她爸妈告诉她只要学习好以后就有机会离开村子
可是因为我那个恶作剧,小手和小脸都摔破了,他们家提前离开了村子
我泪如雨下
在鸣响的钟声中一次次叩首,祈求那个女孩一切都好,祈求我的一切的一切都有改过自新的机会
我也是在佛前那漠视的眼神里明白了
善意,在这个乱世里是这么的脆弱,她就像捧着满满的一碗金汤走来,小心翼翼,随时有摔倒的可能,而我居然无情地打翻
就像为了给猫咪喂药在手臂上留下的抓痕,就像是拿着两张票进了电影院,就像是一辈子不会再见到的身影
两年后,外婆仙逝了
我亲眼看到一个对我来说那么重要的人,在面前化成了灰烬,连一声再见都没有,连一次拥抱都没有
在那之前,我以为一切美好的东西都不会被时间摧毁
可看到她没了身躯,看到那最后的火星消散在空气里,我陷入到她确实没有了的巨大悲痛中,又转而拒绝这种悲痛,去相信她还存在于万物之中只是我肉眼无法亲见
就像她唱的似懂非懂的歌谣一样,就像她能让我理解又几乎不懂的道理一样,永远存在于一个摸棱两可的界限里
爱,原来是这么痛的感觉啊
外婆,我犯事在您怀里哭,您原谅我并为我的未来担忧的时候,心也是这么痛的么
您依然会开玩笑么:如果你还相信善良我就还在我会保佑你,如果你不相信还捣乱我就真的不在了咯
现在的我三十多岁了,在很多家公司任过职,在很多城市呆过,去过一些国家,见了不少人
我也真的慢慢理解了那个我头也不回的女孩她哭泣的理由
善意如此脆弱,更别说去证明自己的善意,真的好难
对别人好会被曲解成图谋不轨,别人的善意,自己又很难立马心领神会
加上电子设备的普及,人们之间的关系越发单薄脆弱
明明深爱对方,却总是弄成矫揉造作、无理取闹,失去了爱的能力
就像是被小王子抛弃的那束玫瑰,被罩在玻璃里
天真,孤独,流泪,遍体鳞伤
而我和所有人一样,在发现自己已经铸成大错之后
渴望着回到原来的地方,都希望玫瑰还那里盛放
一如既往,倔强而美丽的善良